“在今年的院工作会议总结报告上,中科院院长路甬祥要求我们这些研究所所长,要特别重视研究生培养的创新。” 这是中国科学院理论物理研究所所长欧阳钟灿院士接受采访时说的第一句话。作为理论生物物理学家的欧阳钟灿院士,也善于表达他自己在研究生教育方面的真知灼见:
·应该把研究生培养作为考核科研人员的指标之一;
·在研究生培养中,我们不仅要注重国际经验,也要注意中国国情;
·研究生们把大量时间花在凑文章上面,论文虽然很厚,但没有创新;
·研究生要做原始创新的骨干人员;
·系统集成比出文章更重要;
·定期讨论会制度是一个值得推广的成功经验;
·研究生教育一定要坚持“一对一”原则;……
答疑“两段式”培养
去年11月15日,在中国科学院理论物理研究所首届国际顾问委员会上,大卫·格罗斯和Brezin曾对中国科学院的研究生培养模式提出了批评,他们对于研究生在第一年与导师的分离的做法,“感到十分震惊”。
大卫·格罗斯此时的身份是中国科学院理论物理研究所首届国际顾问委员会主席,他是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美国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理论物理教授,而作为委员会成员的Brezin,是法国科学院院长。
来自国际顾问委员会善意的声音,曾引起轩然大波。对中科院科研与教育并举的战略,以及“两段式”研究生培养模式,人们一度津津乐道。然而,当面对国际一流学者的批评时,人们陷入了反思。
“他们提出的意见,我们当然接受,理论所的研究生课程自此得到大力的加强。” 欧阳钟灿说,出于加快国内和国际科学界尽快接轨的目的,中国科学院理论物理研究所设立了首届国际顾问委员会,就是希望他们能用世界的眼光分析中国的科学和教育问题。
“但是在实际工作中,我们还得考虑中国国情。” 欧阳钟灿说,“中国科学院的研究生培养和高校有所不同,中科院的生源来自不同学校,程度也参差不齐,他们第一年聚在一起可以体验中国科学院的研究氛围。在这里,有多个所的老师讲课,给他们一年自由选课时间,其实就是开拓他们知识视野,培养交叉学科能力。”
欧阳举例说,理论物理所理论生物物理的研究生,不仅仅需要物理学知识,也需要一些生物学知识,“研究所不可能单独开设这些课,但是在集中教学园区就可以做到。”
这对集中教学园区的课程提出了更高得要求。欧阳钟灿说,研究生院要把课程质量充分提高,不能全靠本部的这些老师教。这些教师的知识如果不更新就不行了,研究生院应按路院长的要求,吸纳研究所和其他高校的研究人员和教授去教。“
“把研究生培养作为考核科研人员的指标之一”
一些科研人员“不给学生上课”是国际顾问委员会提出的另一个批评。由于目前国内对科研人员的评价,主要看文章数量、引用的次数,因此研究生培养多成为研究人员的“副业”。
对此,“国际顾问们都很惊讶,他们认为,以文章数量作为评价标准从来不是国际惯例,国际通行的评价方法是被国际大会邀请做报告、在国际学术组织中任职,有没有做国际学术期刊的编委,特别是培养出来的研究生都在干什么。” 欧阳钟灿说。
“Brezin现在除了当院长,一年还要教6个月的课,” 欧阳钟灿说,“很多诺贝尔奖的获得者都是在讲课,我们这里 8点钟开会,Brezin在9点急匆匆从机场赶到会场,因为他有课,他不能随便请假。”
“我认为,在今天,我们必须认真面对这个批评,大家要高度重视研究生的培养。中科院提出的‘四个一流’中的‘一流人才’,主要是培养研究生。” 欧阳钟灿说。
对“研究生培养”的关注,意味着对人才培养成果的看重,这驱使研究人员把研究生培养作为他们工作的一个重要方面来做。从考核的角度,就是把研究生培养作为考核科研人员的重要指标之一。
在欧阳钟灿眼中,之所以要把研究生培养作为考核科研人员的指标之一,不仅仅是国际惯例,更是“中国国情”:“我国目前的人才结构有点像‘葫芦’,两头大中间小,因为文革的原因,我们这个年龄段的最少。四十多岁靠知识创新工程引进来的越来越多。目前这批人是创新的骨干。但是,我们不可能长期用百万、甚至千万的资金去吸引国外人才。”
“怎么办呢?主要要依靠自己的培养,怎么培养呢?那就是大力提倡路甬祥院长提出的方针:研究生是最有朝气的研究创新力量,要把精力放在培养研究生身上”。
“现在我们所的研究员都在讲课。国际顾问们六月份又要来了,他们要检查研究员讲课的落实情况,我们也做好了准备。”欧阳钟灿和他所领导的中科院理论物理所正在实践着上述的理念。
研究生要做原始创新的骨干人员
欧阳钟灿所关注的另一个重要问题,是包括研究生在内的科研人员,对论文数量的过度关注。“我们有点让文章数量、顶级杂志这些表面现象牵着我们的鼻子走。现在研究生们在把大量时间花在凑文章上面,快毕业了老师给他帮忙,找个小杂志发表。所以,论文虽然很厚,但并没有真正的创新。” 欧阳钟灿说。
“真正好的工作不是靠多少篇文章。真正原创性的成果,并非发表在Nature, Science这些顶级杂志,大部分都在一般专业期刊。日本近年连续三个诺贝尔化学奖,2000年的化学奖得主白川英树,他的文章就是在《物理评论快报》发表。随后的野依良治我不太清楚,田中耕一就没发表过什么文章,就在会上作个张贴报告,不也得诺贝尔奖吗?”他反问道。
在他看来,对研究人员来说,有比论文更要紧的事可做。“我很赞成路甬祥院长今年院工作会议上的讲话,这就是要提高科研创新的系统集成能力。系统集成是什么意思?就是你要做科研,不见得要发表很多文章,而是要解决一个实际问题, 开创一个新领域,新方向。”
毕业于清华大学的欧阳钟灿以母校的经验为例,来说明旨在解决实际问题的“系统集成”能力的极端重要性。“建国以来的清华大学,所培养的学生各行各业都有成就。从黄河上游到长江三峡,咱们国家的几十个水电,靠国外专家?两弹一星,靠国外专家?没有,靠我们自己!这些学校培养学生本身就是对国家的贡献,相对于国外世界一流大学对他们国家的贡献,我们自己的大学并不逊色,不要让一些论文发表排行榜来灭自己的自信。”
欧阳钟灿认为:研究生要做原始创新的骨干人员,一个就是科学创新要做好系统集成,做个问题要做彻底,不要看到美国人作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你要自己做什么就做什么,人家才会重视。
“准确地说,就是要系统集成,要搞一个项目就要把它搞出来。咱们已经走过了那把SCI论文数量提高的阶段,不应该再提,那已经够了,现在就是要做事。”
从group tee到周六讨论会
欧阳钟灿曾在德国从事洪堡奖学金访问学者的研究。德国在研究生教育方面具有悠久的历史。影响到了日后各国的研究生教育。“记得我在德国的时候,我的教授是液晶显示的发明者,他每周有一个group tee,就是小组茶会,他自己带一些点心来,学生准备一些咖啡,大家坐成一圈,轮流汇报工作进展。每个人把自己分担相关专业领域的最新论文,都复印一份,在小组成员转一圈,你要是觉得这篇文章对你有用你就打个勾,分担者会后会帮你复印,这实际上是加重对前沿了解,如果是大家感兴趣的论文,大家就到黑板上边讲解边讨论。”
“德国创办了研究性大学以后,培养研究生就有了一定的经验。为什么大家都到好的大学,最好的大学有他的培养研究生的经验。德国建立了包括淘汰机制、弹性学制在内的研究生教育制度。比如,招了研究生,并不意味着保证都能拿到学位,如果不行,中途可以淘汰,否则对国家资源也是浪费。另外,弹性学制方面,研究生做得好可以早点毕业,研究项目很好也可以延长毕业。”
欧阳钟灿说,理论物理所很早就将 group tee这种模式引了进来,“我们所里的每个导师和研究生,每周至少一个下午要交流。现在研究生自己交流也成了制度——周六(coffee time)讨论会。其实我们小组很早就这样做,为什么这么做呢?原来彭桓武先生经常参加我们组的讨论,非常鼓励我们的小组讨论——每个人都上去讲,讲完了大家批评,因为都是自己人嘛。彭先生如果对哪一个问题感兴趣,还把学生请到家里讨论。”
“这应该是一个很成功的经验。” 欧阳钟灿说,中国科学院的研究生培养应该走在前面,不要满足于一个人写几篇论文,而应该把研究生当成是科研的骨干,到研究所来应该给他最前沿的知识,接下来让他们自己干,然后每个星期进行讨论。
此外,对于研究生和导师之间的关系,欧阳钟灿认为,导师不应该简单地把研究生当作劳动力,来帮导师编一些简单的程序,而要把他们当作独立的、致力于科学创新的人。“干活也要让他们独立地干,你要培养他们独立精神。”
欧阳钟灿的观点是要坚持“一对一”原则。“所谓一对一,并不是指一个导师只能带一个学生,而是指导师和研究生要经常沟通。”
之所以将“一对一”置于师生关系的核心位置,是因为当前研究生教育中出现的一系列不正常现象。“很多导师带了一大批学生,但是有的连很多学生的名字不知道,有的让大批的学生中途退学。 ” 欧阳钟灿对此并不讳言,“我的建议是,招生要有所限制,不要一个老师带几十个。”
“只有从内心喜欢科研的人,才会做出成绩”
这位在理论生物物理领域工作的科学家认为,只有从内心喜欢科研的人,才会做出成绩。他说,“如果不热爱科学,把它当成一种谋生的手段,就不可能有创新性的成果。我接触的老师都很好,德国的那位老师是液晶显示的发明者,他就喜欢研究。德国教授分成 C1、C2、C3、C4四个类别,最高是C4.他从美国RCA公司做完博士后回来后,就到大学里任教,C3级别。他得了很多大奖,被若贝尔奖得主de Genes称为我们当代伟大科学家, 但要升到C4按规定就要到另外一个大学。但他没有更换岗位,到退休还是C3.”
欧阳钟灿说,德国导师对科学的热爱,超越了他对教职级别的重视,他的发现导致一项与半导体工业产值相匹敌的新电子产业的诞生,但他不是坐享其成而是不改变他对科学研究的喜欢,在生物膜等其它领域做出更大贡献。这种精神很有教益,我从他身上学到很多。
“我们希望国内的研究生也是这样,只有从内心喜欢科研的人,才会做出成绩,如果把科研当成谋生的手段不会有很大的成绩的。我们小组培养的学生,有入选‘百人计划’回来,研究组的事情都交给他,有在国内及美国当教授的,也有在美国(Los Alamos)国家实验室工作的,也有在新加坡国立大学当助理教授的,他们基本都能独立工作了。”
在培养研究生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特点,就是做出成绩的学生,都没有将研究仅仅当成谋生的手段。比如我最近有个学生刚答辩,这个人有个很好的想法,他想把物理和生物信息结合在一块做个很好的工作,这个思想,是他独立来做的,他英语很好,论文也很好,我让他出过好几次国,但他不愿意毕业以后就去做博士后,他觉得做博士后很不稳定,他更愿意到大学去教书。大学有比较稳定的环境,因为他这个交叉学科需要看很多书,他可以一边教书一边科研,独立发展自己的课题。所以当有研究生院要我推荐教师时,我就推荐了他。还有一个学生,做得很好,国外很多人找我要他去做博士后,但他也不愿意。现在,他到清华大学杨振宁先生的高等研究那里做助理研究员。
“我发现,培养学生并不是让他们急急忙忙出去找工作,而是要给他们一种科学的兴趣、科学的眼光、科学的精神。只有真心喜欢才能创造,否则最后走到极端就容易伪造。真正喜欢科学的人对(评审,职称)不会太计较,他只要有个稳定的工作就行了。科学院创新三期要增加项目聘用人员的岗位,这对研究生参加科学院的创新工程是一个很好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