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考证给了我出奇的信心。我来不及愤怒，也来不及叹息，马上就投入了高速运转。国家有令，对于已经拿到准考证的考生，建议单位里给两个星期的复习时间，这在报纸上公布的政策，使我没费劲地获得了十来天的时间。
一份写于1979年5月20日下午的《当前的几个问题》显示了我当时的状态——
（一）请假。二十一日尽快解决——六月四日的假期；（二）时间分配：法国史5天（重点内容4天），世界史2天，复习1天，政治2天，外语1.5天，总计11.5天。（三）需借书籍：《法国史纲》，《世界史》（下卷），《马恩列斯论巴黎公社》，《英语语法》，《法国地理》。（四）外语辅导。赵、强、曾。（五）法国史学习。1.大革命，拿破仑，48年革命，公社研究；2.重点问题：思想准备，各种学说，帝国主义，社会主义；3.古代史及贯穿研究。人物，年代。（六）1.重点掌握：（1）美英革命，（2）共产主义学说，（3）帝国主义论；
2.一般掌握：资本主义兴起，十月革命，大战，美日战争；3.古代贯穿，人物，年代。（七）学习方式。中心吃透，如法国四大问题；重点掌握，如美英革命，共产主义；一般熟悉：如十月革命，大战，慕尼黑；偏僻了解，如古代，亚非拉。（七）马列参考书：《法兰西1848—1850阶级斗争》、《路易.波拿巴特政变记》、《法兰西内战》、《马克思主义的三个来源和三个组成部分》、《国家与革命》、《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共产主义左派幼稚病》、《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八）时间安排：（1）每天起码8个小时研究正式课题——5：00—6：30，8：00—11：30，13：00—17:30，20:00—22：00。
（2）计约2小时看政治、马列和背外语单词。
我很震惊这突然得到的机会，我看到了通过努力学习知识改变命运的美好希望。我发狂似地一头扎在了书籍的海洋里，在这十几天里几乎突击了一次“我的大学”。我继续在墙上张贴，画出了《世界近代重点资产阶级革命简表》，依照事件、形成原因、阵容（及代表人物）、经过（主要时间）、总结（特点）、意义（影响）分别列出了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北美独立战争、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美国内战、日本明治维新、俄国农奴制度的改革、德意志的统一、意大利的统一等近代史实。
对于四大重点——法国近现代史中的大革命、拿破仑、48年革命和巴黎公社我投入了最多的精力，也产生了莫大的兴趣。除去在报名时交过的关于大革命的论文《试论热月政变的形成》之外，我还搞了一篇简短地《拿破仑》论稿，下面的摘要也算是一个回顾吧。——
社会发展需要人才，革命是最好的推荐人。1793年当协助小罗伯斯庇尔攻克英国人侵占的土伦时，拿破仑的大炮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这个来自科西嘉岛的青年军官才24岁，不久，他成了波拿巴将军。罗伯斯庇尔的垮台时他颇受牵连，可热月党的巴拉斯还是启用了他。在95年葡月他因保卫国民公会再次名声大振，随后他率军越过了阿尔卑斯山，纵横驰骋在奥地利和意大利时，王国俯首；夺得了萨伏依和尼斯，使他建立了内阿尔卑斯共和国。接着他远征埃及、而且
睥睨印度，这个霸是要和英国争到底了。而这时执政府的秋千政策把青年将军的业绩衬托地更加辉煌。面对雅各宾力量的重起、王党的窜犯和反法联盟的大军压境，执政府束手无策。法国的资产阶级着急了，整个社会都需要个“强有力的人物”，这时，波拿巴回到了巴黎。雾月十八日的政变使他成了三人执政之一，不久又成为第一执政。他能够满足社会的要求吗？
…… ……
事情中终究要起变化，命运也不能总是守护拿破仑。在对俄国的进攻中，法国的六十万大军覆灭了。原因在哪？这究竟是倔强的库图佐夫上将，是勇猛的农民游击队，还是俄罗斯的大雪奇寒？是也不全是。掠夺性的战争是不能持久的，它首先也损害了本国人民的利益。了解此理，那莱比锡的“民族之战”，滑铁卢德的惨败，也就不能从萨克森军的投降和布留赫尔的赶到上来探讨了。最后，不安于厄尔巴岛的拿破仑却到了数千里之外的圣海伦岛。
至今忘不了那完全沉浸在忘我的学习日子里。那是我一生中少有的一个美好时期。我匆匆忙忙地看着这历史事件在眼前急速掠过，和众多地历史人物紧张地见面告别。我陷于连饭也时常忘记吃的紧张亢奋。顾不上瑰丽的晚霞和丁香花香。更顾不上地震棚、供应食品和运动办的狗屁问题了！我非常欣赏和喜爱作家张承志后来的小说《北方的河》，他把一个考研的当代青年人理想和心态刻画得淋漓尽致，说出了一代人的心声（无所谓是否考研）。面对着时代的榜样，我觉得自己也算尽力了。
虽然当时就很清楚，我所做的一切到头来都是无望的冲击，不会外语是永远不会成为研究生，特别是外国文史专业。但是在那难忘的时刻我还是体会到了冲击的快乐、拼搏的快乐和“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特殊意义。面对着不同的机运，也许，人生的整个意义就是“尽力而为”这一句话。关键时刻你做到了，就会终生无憾。
我的最后一篇写学习内容是《现代法国》，时间已经是6月1日了。有个到家来的朋友有些不以为然地说，到了考试的前两三天就要放松休息啦，你这样紧张效果未必好。可是她知道我一共有多少时间复习（其实是学习）吗？
6月2日开始考试了。试题说不上容易也说不上太难，我至今记得没有答好的题有柬埔寨的吴哥窟，回答得过于仔细的有日本袭击珍珠港，我特别提到了来到珍珠港的间谍吉川猛夫一夜间回答了96个问题。
大约一个多月以后，发来了通知，没有录取是既定的，但是通知说“依据宁缺毋滥的原则”还是令人不痛快，尽管后面也有“希望你继续努力，争取明年考出好成绩”之类的鼓励语。令人振奋的我的基础课“常识”获得了94分（100个小题，，每题1分），而外语是百分制的3分，专业课63分，也属于不错的，然而还有两门都是30多分，大约总分是233分，共5门课当然不会录取。
这次无望的冲击结束了，它给我带了的不是遗憾和惭愧，而是自信和希望。开学前，我还是来到了北京东总布胡同的世界历史研究所，去拜访导师（其实，他只是这个专业的负责人）朱忠武先生，他是研究纳粹德国的专家。对人非常诚恳，看到我浑身是汗，他就不停地用芭蕉扇给我扇。我多多少少地说了一下自己的学习经历（争取平反的事情没说），只见他非常理解地点着头，而且一直鼓励我继续学习，并说今后有事再来找他。我多少有些恋恋不舍地和他告别，并赠给了他一幅我与朋友合作的年画《长城颂》（出版物）作为纪念。1997年，我到了报社，也曾为请专家作关于香港的报告来到了社科院世界历史所，可是没有找到朱先生。
尽管如此，这次没有被录取的考研还是给我带来了本来没有想到的好处。首先，是推动了我平反的进行，我考研的经历使许多上级领导（除去本单位）加深了对我的本质了解，这导致我平反最终的彻底解决；其次，通过努力奋争，也使我找到了绘画以外的奋斗途径，也可以说是成了我9年以后成为记者的先声；最后，在对于法国大革命的学习过程中，也加深了我对于革命领袖罗伯斯庇尔的理解和崇敬，这导致了我后来写出了纪念他的剧本《罗伯斯庇尔之死》来。
九
1980——八十年代到来了。祖国到处显示着欣欣向荣。
我依然在我们汽运七场当工人，平反问题依然没有解决，但是我的心胸开阔了。一份存当时留下来的读书计划表明了我的新状态。这份2月制定的上半年的计划包括了《法国革命史》、《拿破仑时代》、《拿破仑一世传》、《狄德罗哲学选集》、《幻灭》、《悲惨世界》、《爱因斯坦》、《原子在我家中》等书。
然而在争取平反的斗争中，我却经历了几乎爆发的时刻。相当一段时间在我的脑子里有过这样的闪念：就是万一我的平反解决不了（那也就意味着我的后半生前途无望），我就一定要找到在这个过程中设置障碍、从中作梗、节外生枝的家伙拼命！
然而苍天有眼，就在我几乎坚持不住了的时候，我的申诉终于得到了上级领导的理解和同情。当运输公司党委书记宋锦章委托副书记唐功臣和我谈话之后，形势就有了大的转变。事实的发展真使我体会到了毛主席所说的“有利的形势和主动的恢复往往产生在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的哲理，这也是古语讲的“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吧。
在这个过程中，我还记得一件趣事。已经是4月了，春雨霏霏的一天，公司再次叫我去谈话。兴致勃勃地我还高兴地在路上的书店买了一本布莱希特的剧本《伽利略传》，装帧精良，价格不高。到了公司，谈话的内容依然是人振奋。回来的路上我高兴极了，没想到乐极生悲，我的自行车带被扎了。推到了车铺，修得倒也不慢。然而掏钱时我却连一毛都没有了。怎么办？只好把我的车铃铛盖落了下来，作为抵押，直到我第二天来赎。
尽管公司领导地态度很明朗，但是并不情愿为我平反的场里依然在拖——每次也总有各种理由，而且上级领导也不会老是想着我的问题。这样，一度感觉马上就要解决的问题，又有些凉了。我再次忧虑起来。但是我的好运毕竟来了，没想到的一件社会事件，直接促使了我问题的解决——那就是蓟县县委书记马树魁（？）对于落实政策“顶着不办”被撤职查办的新闻。
这件事的影响很大，记得是中央直接抓的，“顶着不办”成为当时骤然流行的通用语。据说支持马树魁的市委一位副书记由此牵连受到了处分。1996年我到蓟县采访，在九龙山公园遇到了一位文质彬彬甚至有点仙风道骨的老干部，别人介绍，他就是当年被牵连的副书记，看到此，真有点“人间正道是沧桑”的感觉。
由于多年的历练，我还是属于比较善于抓住机会的人。这时我立即把蓟县事件和我的处境结合了起来，再次上书公司领导。这次见效很快。公司不久就由运动办和我直接谈，听取我的意见和要求。这一见面，我才清楚，场里是捏造了我的过分要求（譬如某平反决定必须自己写）来设置搪塞上级的。问题澄清了，我们的谈话进展很顺利。
终于，1980年5月8日，苦尽甜来的日子到了。等到了我整整两年的拼搏的结果——
关于为陈风雨同志平反的决定
陈风雨，男，35岁，家庭出身：工人，个人成分：学生
现任：汽运七场保养车间工人
一九六八年三月场革命委员会以反对毛泽东思想、反对社会主义制度、书写反动日记、阴谋策划毒打干部，制定五项反动政治纲领等罪名，将陈风雨同志按现行反革命犯扭送军管会，要求严加惩处。
经复查：
一、 关于所谓“反动日记”:
陈风雨同志于一六六五年曾将自己多年日记交给团组织负责同
志，征求意见，向组织交心，这本是属要求进步的表现。但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将其日记查抄，对日记中的个别词句加以篡改，抓住日记中一些正常评论文艺作品的意见无限上纲，进而确定日记为反动日记，诬陷陈风雨同志系反对毛泽东思想、反对社会主义制度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这是极其错误的。
二、关于所谓阴谋策划毒打干部事件问题：
文化大革命初期，陈风雨同志由于受当时条件的影响，曾参与主持批判领导干部的会议。但没有阴谋策划毒打干部。并对当时出现的武斗问题提出过反对和制止。故所谓阴谋策划毒打干部的说法是完全错误的。
三、关于所谓“五项政治反动纲领”问题：
陈风雨同志作为一派群众组织的负责人，曾在不同时期、不同的纸上写有“文武斗”和“继续进行”字样及“惩办首要，改组党委，撤销团委，处理一般”四句话。在扭送陈风雨同志时，将这些本来没有关联的几句话罗列联系起来作为“五项反动政治纲领”，这是完全错误的。
经场党委研究决定：场革命委员会一九六八年三月以现行反革命犯将陈风雨同志扭送军管会的决定是错误的，应予撤销，并给于陈风雨同志彻底平反，恢复名誉，查找的日记本发还本人，档案中一切诬陷不实材料一律销毁，消除影响。
中共天津市汽车运输七场委员会
一九八零年五月八日
接着又有两件消息传来：一是党中央决定为刘少奇同志平反，一是开始了对越反击战争。
我的整整两个春秋就这样地过去了，但是这是值得的消耗。八年后当我们报社在业务审查合格后决定调入我的时候，负责人问我两件东西有没有？一是学历，二是平反决定。我说都有。（学历的故事容后讲）
于是，我就告别工厂进了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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