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心阅读中的蔡伟。本报记者 沈家善 摄
本报记者 尤莼洁 实习生 孔令君
4月23日,复旦大学经过专家考试和校招生领导小组讨论,把38岁的蔡伟列入了2009年度博士生拟录取名单。导师为古文字学泰斗裘锡圭先生。
38岁读博士并不稀罕,稀罕的是蔡伟只有高中学历,下岗十余年———8个月前,他还在辽宁锦州蹬三轮养家糊口,从未想过,人生最大的转折即将到来。
38岁高中学历,从三轮车夫到复旦大学博士生,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励志故事。足以传颂的“佳话”背后,不仅是一个年轻人对学问的执著,还有一门学科无尽的魅力,一位学者惜才的慧眼,一所大学开放的心胸……
把招博士生权力还给教授
——访复旦大学研究生院副院长顾云深
新闻视点:录取一个高中学历的学生为博士生,听说在复旦百年校史上是首次?
顾云深:说首次不太恰当。现在的复旦图书馆馆长葛剑雄1978年报考谭其骧先生的研究生时,就是高中学历,考了第一名,1983年他拿到了博士学位。苏步青先生当年招的研究生中,也有高中学历的,现在有些成了数学家。这样“不拘一格降人才”的佳话,过去一直有一些。比如梁漱溟没考取大学,蔡元培让他当了北大哲学系的教师;沈从文小学没毕业,胡适却把他请到中国公学的讲台上……这体现了大学代代相传的气度和精神。
新闻视点:在现在学位授予制度非常健全的情况下,录取蔡伟是不是更困难些?
顾云深:2000年起,复旦实施了一项制度:两院院士、杰出教授和全国百篇优秀博士论文指导老师,可以自主招收博士生。考题由导师自己定,学生可以不参加统考。裘锡圭先生作为国内知名的古文字学家,当然有这个资格。但蔡伟确实更特殊一些,因为按现在的规定,报考博士必须具有硕士学位或同等学力,而蔡伟只有高中学历。为此,我专门去了一趟教育部,和相关部门作了沟通。
新闻视点:这种教授自主录取硕士或博士生的模式,有没有可能更大范围推广?
顾云深:复旦已经在上海医学院等院系探索改革,变传统的博士考试制度为国际惯行的申请考核制度,申请读博的学生必须提供自己硕士期间的成绩、论文、已经发表过的文章以及5000字的继续深造计划书,同时还得有两名具有高级职称专家的推荐,考核的环节相当于面试,学生进行20分钟左右的陈述,然后回答导师的提问,录不录取这位学生,决定权在于导师。
新闻视点:大家会比较担心,这样是不是有黑箱操作的可能?
顾云深:某种程度上,考试当然是最公平的做法。但如果把考试制度固化,推及到人才选拔的每一个层次,一些偏才、怪才就会失去机会,尤其是博士生阶段,需要的是对某一门学科特别热爱、愿意钻研、且有研究能力的学生,而不是最会考试的人。我们至少应该把招博士生的权力还给教授,因为他们最有资格去判断什么样的学生最合适。黑箱操作的问题,我认为如果有严格的监管制度是完全可以避免的,这个责任,应当由学校的行政管理部门承担。有一个好的制度,给予教授充分的信任,我相信大部分教师都会非常珍惜自己的声誉。
因为“佐子”,他结识了裘锡圭先生
一个高中学历的下岗工人,曾经的三轮车夫,怎么能被复旦破格录取为博士生?他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对记者的问题,作为蔡伟读博主要推荐人的裘锡圭先生没有直接回答,却强调并不主张蔡伟曝光于媒体的聚光灯下,“对蔡伟,还有怎样培养的问题。他要是真的好,以后有学术成果出来,大家自然会知道。”
在学术圈内,裘先生的严谨务实,是出了名的,他和蔡伟的结识,算起来已有十余年。1995年蔡伟还在自学期间,就给裘先生写过信,裘先生回信赞他:“不计功利,刻苦潜修,十分钦佩。”
1997年1月,裘先生在《文物》上发表文章《〈神乌赋〉初探》,文中提及尹湾汉墓出土的简牍篇目《神乌赋》,其中的“佐子”不明其意。蔡伟写信告知“佐子”应读为“嗟子”,亦即“嗟”,是叹词。后来裘先生就在1998年第三期《文物》上,发表了《“佐子”应读为“嗟子”》,称蔡伟“其言甚为有理”。
2003年之后,蔡伟在国学网上陆续发了一些文章,“他写东西不多,很谨慎,难得的是,能把出土文献和传世文献结合起来看。”裘先生说,蔡伟一些想法很有见地,“比如郭店楚墓竹简《老子》中有一句‘莫之其亘’,‘亘’通常认作‘恒’,从词义上讲不太好理解,蔡伟提出,楚简中常把‘极’写成‘亘’,有终极的意思。对我很有启发。”
“我曾建议蔡伟考研究生,他说,英语基础太差,怕是考不取。大概2006年后,我感觉蔡伟有些沉寂,后来听说他为了生计,蹬三轮去了,读书时间少很多。我当时就想,如果蔡伟因为环境不好,就这么放弃了,实在太可惜。老实说,现在搞古文字的,很多名义上是教授了,实际上没有他这个水平。有些地方,我也没有他这个水平。”裘先生告诉记者。
“古文字这门学问,没十几二十年坐冷板凳的功夫是不行的。”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主任刘钊说,蔡伟没有受过专业的学术训练,很多最新出土的文献也没机会读到,但自学了大量传世典籍,许多到了倒背如流的程度。“蔡伟心无旁骛,对古书的文字、句法及古人用语习惯都烂熟于心,甚至比许多专业研究者更熟悉,他较常人更容易融入到古代的语言环境中,对于古人的行为和想法更能够感同身受,时间久了,对古书有了触类旁通的能力。”
国学网上,
他的网名叫“抱小”
能力是一方面,也许更打动裘先生的,是蔡伟对古代典籍和古文字学的真心热爱。
蔡伟在国学网上的网名叫“抱小”,有“志向小学”之意。“小学”,为中国古代对文字学、音韵学和训诂学的统称,后来章太炎将其易名为“语言文字之学”。“小学”作为专门的学问,可以追溯到秦汉之际,只是当代大多数人可能对其很陌生。裘先生告诉记者:“中国几千年的文明,我们对过去的认识,大多从古书中来,但古书有流传下来的,也有散佚的,还有被后世篡改的。要了解历史的全部,还需要不断地发现和修正,比如近年出土的马王堆帛书、郭店楚简、上博楚简,里边有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读懂这些文献,搞清楚真正的古代是怎样的,我们的思想、习惯和生活根源又在哪里,古文字研究是基础。”
此层意义蔡伟并未深思,他出身普通,父母都是工人,对古代典籍的热爱,出于天生的兴趣。他自幼热爱书法,学生时代迷上了唐诗宋词,高二时在《文史》上偶然看到裘先生的一篇论文,从此被传统“小学”吸引。
蔡伟给记者看他抄写的《方言》和《尔雅》这两本典籍。发黄的纸页,褪了色的钢笔字迹,扉页上的时间显示是1993年,那时蔡伟已经高中毕业两年。他高中时严重偏科,除了语文,其它科目的成绩一塌糊涂,最终没能考上大学,而是进了一家胶管厂当工人。“在锦州,这些书只有图书馆有,复印费对我来说太贵了,只能抄下来。”蔡伟说。
1994年,胶管厂效益不好,蔡伟下岗了,在一家商场门口摆了个小摊。对物质生活,蔡伟没有野心,挣的钱只图个温饱,他的业余时间都用来看书。“家里人不懂我在读什么,也不干涉,反正不花钱。”蔡伟说,父母和妻子都是普通人,没求他飞黄腾达,“只是偶尔觉得很孤独,周围没人能跟你交流。”
2007年,妻子生病,为挣更多的钱,蔡伟开始蹬三轮,“多的时候一天能挣30来块,比摆摊强,看书的时间却越来越少”,他写信给北大的年轻学者董珊说。董珊把这事告诉了自己的老师刘钊教授,恰好复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要与中华书局、湖南省博物馆联合编纂《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在和裘先生商量后,中心决定临时聘请蔡伟。
去年9月,蔡伟来到上海。今年,在裘先生的推荐下,已38岁的他,又获得了考博的机会。
微调科目,
给他完整学术训练
复旦大学研究生院副院长顾云深说,蔡伟入学后,必须先完成本科及硕士阶段的学业,再修读博士。考虑到他的特殊情况,学校将在科目上做一些微调,比如可以免修英语,改修日语,一是蔡伟从头学起来容易些,二是日本也有同类研究,今后有益于他阅读国际学术报告。“复旦招收蔡伟,是出于对人才的爱惜,应该对他负责,给予他规范、完整的学术训练。”
“与科班出身的研究者相比,他的知识结构较偏。”刘钊教授告诉记者,“比如语言学、历史学、考古学的知识,都有所欠缺,需要恶补。”对此,裘先生也有同感,由于条件所限,蔡伟主要看前人的研究,比如乾嘉学派王念孙、王引之的东西。“王氏父子当然了得,但如果完全跟着他们走,也超不过他们。把蔡伟招进来后,要对他加以训练,让他做一些实际的工作,多看一点文献。我们还要提醒他注意自己的不足,例如外语。尽管出土文献和古文字都是中国古代的东西,但目前已成为一门世界性的学问,要引用别人的成果,和别人交流,都需要外语。”裘先生说。
对未来,蔡伟自己并无太多打算,他妻儿仍在锦州,妻子送报谋生。来上海时,除了生活必需品,蔡伟就带了一个大箱子,里面是他多年积攒的书。有一个安静的环境读书与交流,蔡伟已很满意、感激。
“这么多年,蔡伟做这个事情,不为名、不为利,就是想把古书念懂,就像猜谜,猜出来了,把问题解开了,就觉得有意义。你问他搞这个东西为了什么,对社会有没有贡献?他恐怕回答不上来。话说回来,如果一个社会,能够允许蔡伟这样的人存在,并能提供一个环境,让他有能力往感兴趣的方向去发展,这对基础学科和社会文化都有极大的好处。”裘锡圭先生对记者说。
在蔡伟手抄的《尔雅》上,扉页上写着:“积微言细,自就鸿文”。这是蔡伟21岁时的自勉,意思是从细微处积累,努力奋进,最终取得大成就———对这句有点野心和志向的话,38岁的蔡伟非常不好意思,他说做学问,自己尚在国学大师王国维所言的“第二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条走了近二十年的学问之路,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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